泊岸边

《云雀在》第四章

手工包的说明书十分详细,工具也很齐全,最后成果是一个会跳的纸糊皮卡丘。周予安一边听歌一边DIY,做的极其认真,认真到钟弗初进来时他都没有察觉。

钟弗初见他专心致志的样子,没有出声打扰,而是等在一旁,看他用一双明显是从小弹钢琴的手笨拙的做着最后的收尾。

“成了!” 周予安按了下皮卡丘的尾巴,皮卡丘成功的跳了一下。他抬头一看,这才发现钟弗初站在旁边,盯着他手里的玩具。

周予安摘掉耳机,不好意思道:“你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?”

钟弗初把视线从皮卡丘上收回来,落在他身上,问道:“现在感觉怎么样?”

“止痛泵加了药水后,没有之前那么疼了。”

钟弗初又例行问了些其他情况,打算走的时候被周予安叫住。

“钟医生,能加个微信吗?” 周予安双眼亮晶晶。

“我没有微信。”钟弗初语气冷冰冰。

周予安眼中的神采瞬间陨落,可惜道:“这样啊。” 他并不相信现在还有不用微信的年轻人,钟弗初只是不想和他有其他联系罢了,这让他有点挫败。

钟弗初看了眼他脸上暗淡的神色,顿了顿,说道:“玩具做的不错。”

周予安怔了怔,复又洋洋得意道:“那必须了,我小学手工课可是第一名。” 他两手掌心里托着皮卡丘,捧到钟弗初面前,酒窝里满是笑意:“我能送给钟医生吗?”

这是他惯用的讨好卖乖技巧,小时候找爸妈要零花钱,也是这样两手捧着,笑的比花儿还甜,十次有九次都会成功,今天居然用在送人礼物上,他脸上笑嘻嘻,心里可紧张了。

钟弗初看着他手心里的皮卡丘,又看了眼他脸上的笑,伸出手轻轻拿起那个娇小的纸质玩具,低声道:“谢谢。”

周予安心里烟花怒放,大方道:“一个小玩意儿,不用谢啦。”

钟弗初嘱咐了些注意事项,转身出了病房,周予安看着他离开后,自言自语哼道:

“等着十万伏特击中你吧!”

 

叶阑下班后,换下了工作服,一边给钟弗初发信息,一边往医院外走,他低头看着手机,也没注意路上,结果右肩被人狠狠一撞,直接把手机掉地上。

“长没长眼睛啊?” 

叶阑蹲下来捡手机的时候头顶传来夹杂怒气的男声,他起身一看,是个胳膊上纹着纹身的男人,一对粗眉压的很低,眼里满是怒火。

他冷淡道:“抱歉,你没事吧?”

徐行看向他,却愣了愣,这人他认识。三年前他和人打架搞得腿骨骨折,这人是他的主治医生,没想到三年过去竟还能碰到。

但眼前人显然没认出他来,他笑了下,敛去所有怒气:“以后走路小心点,这位医生。”

叶阑没穿制服,有些疑惑自己为何被认出,但并没放在心上,客气的笑了下离开。

他走到停车场门口,保安室的保安打招呼道:“叶医生,等钟医生下班啊?”

叶阑礼貌的笑了笑,点头道:“今晚有点事。” 他转头看到钟弗初正走了过来,手里似乎托着个什么东西。

他上前看了一眼,竟是个纸糊的皮卡丘,不禁笑道:“小朋友送的?” 钟弗初从来不收病人的礼物和钱财,除了一些生病的小朋友送的玩具糖果。

钟弗初拿出车钥匙往自己的车走去,说道:“不是,一个病人自己做的。” 

两人坐上了车,叶阑看了眼车顶上吊着的皮卡丘吊坠,和车后座摆满的皮卡丘娃娃,摇头笑道:

“你这怪癖也真是有快20年了吧,要是让你同事知道你有一屋子的皮卡丘,不得大跌眼镜。” 

钟弗初十岁时来到晚钟家园,那时园里条件艰苦,大点的孩子会出去卖废品打零工赚钱,而钟弗初打工之余,总会买一些皮卡丘的玩具玩偶,这一幼稚的喜好竟延续至今。

钟弗初将周予安做的皮卡丘轻轻放进搁水瓶的凹槽里,伸手捏了捏车上的皮卡丘吊坠,柔软的质感让他紧绷一天的神色放松下来,对叶阑说道:“没什么,就是喜欢而已,看着它们感觉很安心。”

两人开车来到之前定好的餐厅,到了包间后没多久就进来一个人。

“让你们久等了,我是宋涤新,是辅仁心理咨询中心的心理医生。” 来人一身宽松条纹T恤,戴着一副颇具学生气的黑框眼镜,毛茸茸的板寸让他看起来很随和。

宋涤新个子不高,和钟弗初握手时还要仰头才能看他,他知道这位就是他的新病人,微微笑道:

“钟先生,很高兴认识你,我希望我们的相处能和普通朋友一样,再说,我们都是医生嘛,只不过你治身体的病,我治心里的病。” 

钟弗初对眼前这人第一印象不错,缓声道:“那就拜托了。” 

叶阑见钟弗初并不反感这位心理医生,松了口气,他今天的目的就是把这位宋医生介绍给钟弗初。

席中宋涤新说了许多自己作为心理医生的见闻,他本身和善可亲,向来善于与人打交道,石头都能开口跟他说话。

但通过这顿晚饭期间的观察,宋涤新暗觉这位新病人恐怕有些棘手。

他从钟弗初身上感受到浓重的戒备,这种无意识的戒备与疏离使他将自己的心层层封锁,不为外人窥见并走入。

晚餐结束后,宋涤新先行离开,钟弗初开车把叶阑送回家。

车行驶于披着灯火的长桥,江畔高楼林立,统一规划的霓虹夜灯太过齐整,少了几分繁杂的热闹。

在叶阑的记忆里,十多年前那里还是一片沙地,钟弗初、钟源和他都只有十岁出头,他们经常在江边捡瓶子去卖掉,捡完后钟弗初会独自坐在一块礁石上,看落日下的江景。

他记得钟弗初刚来晚钟家园的时候,浑身上下伤痕累累,一双凌厉的眼里是同龄人没有的阴郁,仿佛从仇山恨海走来,并且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里闷着不说话。

那时他们都不敢靠近钟弗初,钟牧远一直鼓励其他孩子去和钟弗初交流,但大多数人都不愿去,只有钟源,园里最跳脱的小孩,像只麻雀一样天天往钟弗初身上扑,叽叽喳喳的问东问西,最后倒真的让钟弗初开口了,第一句却是“闭嘴”。

后来钟弗初渐渐融入他们,只是依旧寡言少语,且晚上时常做噩梦惊醒。

当时园里条件不好,一个房间里会睡好几个小孩,叶阑睡钟弗初旁边,他睡眠浅,有一次半夜听到钟弗初在喊“妈妈”,而且好像在哭。第二天他发现钟弗初情绪尤其不好,自那以后他再也没听到他说梦话了。

孤儿院的孩子大多身世坎坷,各有各的伤口与无奈,他们彼此抱团取暖,互相倾诉。

但钟弗初对过去讳莫如深,即使是对当时和他最熟的钟源,和现在已经一起走过二十年的叶阑,都从未谈及过。

像是一根刺,在心脏不为人知的角落,扎根已久,扰人安眠。

想到这里,叶阑叹了口气,对一旁的钟弗初说道:“弗初,我希望你能好好配合宋医生,不要再什么话都闷在心里了。”

钟弗初看向他,见他满脸忧色,遂道:“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,你不必担心。”

这些年来他只是偶尔做噩梦,最近频繁了些,但也影响不大,倒是叶阑一直有这个心病,竟还给他请了心理医生,他觉得有些小题大做了。

 

把叶阑送到家后,钟弗初朝自己的住宅开去,在下车的时候,他看了眼凹槽里的皮卡丘,小心的把它拿了起来,轻轻放进掌心。

家中刚被家政打扫过,干净的像从未有人居住,他走到卧室里的玻璃橱窗前,里面摆满了住院的小朋友送他的小礼物。

橱窗的正中间,摆着一张黑白照片,里面是一个笑着的少年,嘴角露出两个小巧的酒窝,双眼明亮如星辰。照片下面围着一堆五颜六色的糖果,像是送给照片里的人一样。

他把周予安做的皮卡丘放在了照片下面的那一格,里面放着一把明黄色的小伞,伞面有些褪色却很干净,但金属伞架上已经生出斑驳的锈迹。

然后他去洗了澡,在书房看了一个小时的专业书后,十一点准时上床睡觉,床的另一边躺着一个巨大的皮卡丘,如黑夜里守护睡眠的神兽。

但这一夜他睡的并不安宁,他在一点多好不容易入睡,三点多又再次惊醒,背上满是冷汗,他不得不坐起来打开床头小灯,眉头紧拧的缓了一会,下床重新洗了个澡。

再一次进入睡眠,却梦到了十二年前的一个夏日午后。

暴雨倾盆的街道,被浸湿的琴盒,一个打着黄色雨伞的少年追在他后面,一路踮着脚高举着手,将伞撑在他的头顶,清澈的笑意跌入酒窝,如雨跳进河的漩涡。

此后再未被惊醒,如被熏风熨帖而过。

 

而那晚宋涤新离开餐厅后,骑着共享单车到了一个烧烤摊,洋洋洒洒点了一桌子,还叫了两瓶啤酒,丝毫没有刚才餐厅里谈笑风生的优雅风度。

他拿起手机刷朋友圈,滑到某一条,上写:“感觉这辈子都和文华市八字不合。” 一看,这不周予安那小子么,便打了个电话过去。

“予安,你什么时候来的文华市,都不跟我说?还把不把我当兄弟了?”他是周予安的大学学长,两人当初在美国关系很铁。

周予安似乎也在吃东西,含糊不清道:“小新哥不是兄弟谁是兄弟?我来文华市没多久,结果就住了院,这不怕你担心么。” 然后他竭尽所能的夸大描述惨痛经历,简直闻者落泪听者伤心。

宋涤新知道这小子有多怕疼,笑道:“太惨了,惨绝人寰,我明天来看你吧,治一治你受伤的小心脏。”

周予安此时正在吃宵夜,飘出的香味引得每一位路过的病人护士都要往里面看一眼,在得到宋涤新探望带吃的承诺后,心满意足的挂了电话。

就在今天钟弗初下午查房走后,他动用所有的搜索功能,全网上下把钟弗初挖了个遍,结果挖出的信息屈指可数,只知道钟弗初曾就读于文华大学医学系,每年都拿的国奖,其他社交关系居然一点都没挖出来。

这难道是个山居野人?周予安无法理解。

第二天七点,他在闹钟声中挣扎着醒来,提着引流瓶到卫生间给自己洗了脸,仔仔细细的用水压下了乱翘的头发。

所以钟弗初在八点多进来查房的时候,周予安头发妥帖,面部清爽,加上完美的微笑,如果不是坐在病床上,简直就是酒店门口业绩第一的迎宾小哥。

“钟医生早啊!”

钟弗初乍一看到他元气满满的笑容,冷硬的神色不自觉和缓了些,他微微点头,算是打招呼了。

“今天感觉怎么样?”

又是这句,周予安暗自吐槽,自己却往后一倒,抚着胸口虚弱道:“好像比昨天疼的厉害了,感觉喘不过来气。”

钟弗初看了眼一旁的仪器数据,不为所动道:“明天要做手术,今晚记得不能吃东西,十二点以后也不要喝水。”

周予安呆住了,这么快?他忍不住抓住钟弗初的袖子,苦着脸道:“不能再推迟一天吗?”

钟弗初看了眼他的手,没有挣开,见周予安一脸惊惶,缓声说道:“迟早都要做,早一点做完,不是能更快出院?”

周予安心说我想多和你呆几天啊,才不是怕做手术呢,他刚要继续缠着钟弗初说话,就看到病房门打开,宋涤新提着大包小包站在门口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们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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